被抹去的陈冠希，是娄烨的另类抵抗

 

　　雾气蒙蒙的南方城市，一对钻小树林的情侣在意乱情迷时，碰到了一具无名死尸。

 

　　紧接着，追着人群奔跑起来的长镜头，径直驱入了一个暴力沸腾的拆迁现场。

 

　　尔后，上一秒还在理性发言、维持现场的官员从楼顶跌落，废墟上的钢筋刺穿了他的身体。

   

　　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的前十几分钟，用性、暴力、死亡 三个元素，干净利落地织就了两宗谜案缠绕的“结”。

　　无名死尸是谁?又是谁杀死了城建委主任?

 

　　要替父寻找真相的青年警察杨家栋 (井柏然饰)，成为了连接两起案件的穿线人。

 

　　父亲当年调查的失踪案对象连阿云 (陈妍希饰)和此次坠楼官员唐奕杰 (张颂文饰)，都跟当地房产大亨姜紫成 (秦昊饰)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
   

　　前者是他的事业助手兼情人，后者是他的政府关系兼朋友。

　　姜紫成几乎已被认定为幕后黑手。

 

　　剩下来的时间，观众等待的便是热血警察和血腥资本家之间的正邪较量。

 

　　无疑，这样悬疑迭起、尺度劲爆的热开场，会让观众将本片视为一个立足于敏感话题的黑色犯罪电影。

 

　　但随后数十次的时空跳跃，使得影片的重点从时代发展背后的阴暗罪恶面，转向了林慧、姜紫成、唐奕杰、连阿云的私人情感纠葛。

   

　　究竟如何看待娄烨新片的风格类型，在观众这里形成了分歧。

　　片中涉及的城中村强拆、官商勾结、权色交易、杀人命案、构陷警察、真凶反转......

 

　　都是犯罪类型片里的经典元素和故事走向。

 

　　剧本的强剧情之外，演员阵容中出现井柏然、马思纯、陈妍希这样的偶像明星，也宣示了这是娄烨电影中最为商业化、对观众最为友好的一部。

   

　　可若真将其当作一部商业类型片来看，过于摇晃的镜头和破碎的剪辑，让观众被动遗失了不少细节。

　　比如杀了唐奕杰助手的人为何没有带走他身上的证据?

 

　　杨家栋被通缉逃亡后，如何从香港跑回了广州?

 

　　与姜紫成关系密切的顶头上司，后又帮助杨家栋查案，他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?

   

　　▲上司戏份只存在于预告

　　大量的剧情留白、细节模糊，剥夺了观众一部分解谜的乐趣。

 

　　仔细追究人物动机的话，也出现了让人无法信服的情节。

 

　　作为警察的杨家栋，为何掉以轻心地跟涉案家属林慧黑灯瞎火、共处一室?

 

　　而且被通缉后再次没事人一般，去酒吧会面嫌疑人的女儿并且开房办事?

 

　　在权力漩涡上下打点的林慧，一会儿告密一会儿误杀一会儿自首的，大boss的姘头当真可以神经脆弱到如此?

   

　　▲虽然画风神似《血观音》，但是宋佳并不像惠英红那般杀伐果断

　　最后破案靠撞车事故，反转靠监控录像，更是狗尾续貂般的强行圆场。

 

　　所以，将《风雨云》当作犯罪类型片来看，观众多会败兴而归。

 

　　除了开场十几分钟的强烈悬疑感，后续故事中，娄烨早已用他的镜头关系和演员表情提前“泄露”了很多秘密。

 

　　姜紫成从台湾创业归来，到精神病院接林慧出院。

 

　　姜紫成嘴上叼着雪茄，林慧毫不避嫌地接过来抽，一旁作为丈夫的唐奕杰顿时尴尬，也谄笑着从林慧手上接下雪茄猛吸一口。

 

　　强弱有别但是共荣共辱的三人关系，通过吸烟的动作传递出来。

 

　　在疾驰的豪车上，林慧左手搂着唐奕杰，右手搂着姜紫成并靠在他的肩头，前排情绪复杂的连阿云被镜头隔绝在三人之外。

   

　　林、姜的旧情复燃，连、唐的情感弱势，四人关系通过这组镜头便看得清楚。

　　其实也对后面两人的“被铲除”，有着隐约的预示。

 

　　再来，关于杀死唐奕杰的真正凶手，在粉色发套数次出现后，观众心里便有了数。

 

　　尾声的复盘、反转看着就很显多余，无法形成高潮升级。

     

　　所以，制造悬疑和烧脑快感，并非《风雨云》的核心任务 。

　　人的行为与情感 ，始终是娄烨电影中最为重要的。

　　在娄烨职业生涯的10部作品中，让人记住的大多不是故事情节，而是灰色调的、微风吹拂的、怼到演员脸上的特写情绪镜头。

 

　　比如《苏州河》里的周迅：

   

　　Summer Palace里的郝蕾：

 

　　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里的谭卓：

 

　　镜头凝视着她们带着瑕疵和颗粒感的面庞，无限放大人物的情绪，直至包围整个银幕。

　　这种沉浸式体验，是娄烨的摄影机在试图和你交流，让你走进人物的内在精神状态中去。

 

　　娄烨片中的男男女女，不能用好坏利弊的标准去理性分析，而要立足于人类爱恨贪痴癫的情感动机 。

 

　　《风雨云》同样如此，片中的三对男女并非类型片里逻辑缜密的正派和反派，而是被欲望裹挟的、会失控露怯的瑕疵人物。

 

　　基于此，那些看起来有些“狗血”的情节，其实并非不可理解。

 

　　杨家栋与林慧和小诺母女，本有两场重场激情戏。

 

　　没了之后反而导致杨家栋看起来像个智商欠费的纯情处男。

   

　　当时在昏暗老宅里，他对着风韵犹存的林慧说“你的纹身很特别”，是一句多么明显的挑逗啊。

　　除去充当寻找真相的正义人物，杨家栋也不过有着主观意愿、也有明显弱点的年轻人。

 

　　以现实眼光来看，强烈的情欲和需要释放的压力，是有可能战胜他对危险的防范的。

 

　　可惜井柏然无辜的脸庞，还是少了一点色气。

 

　　身陷囹圄的愤怒和绝望情绪，也表演得欠缺层次与力度。

     

　　▲其实我心中更合适的人选是下图的陈冠希哈哈哈

　　同样，即使姜紫成、林慧是罪恶的施害者，但人终归是情感动物。

　　在做坏事时，他们也会暴露出某种慌乱与笨拙。

 

　　所以火烧阿云的尸体，姜紫成面对昔日旧爱会流下眼泪，林慧的恐惧和自责也让她产生了严重的生理和心理反应。

 

　　尤其被感情与权力裹挟利用的林慧，做着不得不做的肮脏事，始终深受精神折磨。

 

　　曾被诬陷为精神病人的人，最终用精神病人的身份需求庇护和解脱，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
   

　　人物情绪是一种强有力的漩涡，会抓住你往故事中下坠，对人物的命运产生真正的兴趣。

　　每当林姜连唐四人泛黄的回忆铺展开来，我们会试图从零散的片段去拼凑他们的一生。

 

　　林慧，云端校花跌入尘泥;阿云，璀璨歌女支离破碎。

 

　　两个曾经明艳动人的女人，因为对爱情的渴望，夹杂着对金钱的虚荣，她们的身体和情感被一次次践踏牺牲。

 

　　林慧隐忍，对家暴和利用一一接受;阿云反抗，心碎后想抓住最后的筹码。

 

　　只是最终，她们都迎来了或主动、或被动的消亡。

 

　　一边，当林慧从精神病院出来，拥着昔日的好友、唱着迷离的旋律：“总是恋着最初的飞扬”;

 

　　当阿云在台北舞厅千娇百媚地唱起《一场游戏一场梦》，心动于为她打架示爱的浪子姜紫成......

   

　　另一边，当她们一个用剪刀猛戳自己的胸膛，一个在立交桥上流产出血。

　　怀旧画面与命运定格的对比下，被损害、被辜负的她们诠释了什么是命若浮云。

 

　　唐奕杰和姜紫成，也并非从始至终都是贪官、奸商的符号形象。

 

　　80年代末，他们是在时代浪潮前摩拳擦掌，准备大展身手的年轻人，喜欢着同一个女孩。

 

　　经过十几年的奋斗，他们进入了权力的中心，但爱情再也不是他们最为在意的事情。

   

　　他们可以交换女人，还可以共享女儿，手上甚至会沾上鲜血。

　　在上流社会的声色犬马、利益交换中，打破为人的底线与原则。

 

　　但最终打破他们利益共盟的，又是带有感情温度的父权争夺。

 

　　四人的私人奋斗史，组成了改革开放以来，社会急速变革的另一面。

 

　　欲望张开它的血盆大口，吞噬掉了人际关系中的真相、真实和真情。

 

　　所以，娄烨最强烈的批判性，不在强拆、官商勾结这些表面的敏感画面。

 

　　烙有时代痕迹的人物，他们所呈现出来的唏嘘命运，才蕴藏着最丰富的创作者态度。

   

　　▲每个人追求的最终都是幻梦一场，唯一真实的爱与情感，也被他们亲手扼杀

　　欲望是娄烨电影的永恒主题，身体则是他用来呈现欲望的武器。

 

　　在娄烨的电影里，它们最常表现为性和爱情。

 

　　《风雨云》中的六个人，相互交错的关系，几乎都是靠性爱来体现的。

 

　　性爱是世界上最私密的关系，因此它透露着人性最多的秘密，也是最强大的行为驱动力。

 

　　片中，性揭开了犯罪的序幕，成为了构陷的工具、交易的筹码、征服与报复的手段，也是有些人拼命想抓住的情感维系。

   

　　它们展现了人最脆弱的时刻、最动人的时刻、最真实的时刻。

　　当身体与另一具身体互动，可能是性爱，可能是暴力，可能是死亡。

 

　　当身体与这个世界互动，可能是抵抗，可能是顺从，可能是湮灭。

 

　　通过身体的“自虐”，娄烨表达了人在巨大的时代背景下最为强烈的存在感。

 

　　它们原始粗暴，也因此触及本质。

     

　　▲《推拿》里的小马和小蛮

　　作为典型的7分片导演，娄烨是具有争议的。

　　爱他风格的人会全身心交付于他的晃动镜头、潮湿画面和人物情绪;

 

　　厌恶他风格的人会认为无论镜头风格还是人物命运，都属于文青式无病呻吟。

 

　　不同于其他同龄导演的深沉、隐忍，娄烨镜头里寻找出口的人物，通常会选择一种暴烈的释放。

 

　　它们会表现为性和暴力，但死亡无疑是最决绝的一种。

 

　　跳下苏州河的牡丹，从高楼坠落的李缇，选择自杀的林慧......

 

　　自毁的深层原因，都来自于某种信仰的崩塌(通常表现为感情欺骗)。

 

　　娄烨电影里的死亡，区别于青春片式脆弱矫情，而有种奔赴自由的美感。

   

　　▲《苏州河》里的牡丹

　　它某种程度上保留了信仰的洁净，也是对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抵抗方式。

 

　　娄烨本身的创作态度，也跟他的女主角一样，面对信仰受损，始终坚持抗争。

 

　　职业生涯的十部长片，只有五部最终上映。

 

　　即使被禁拍两次(《苏州河》和Summer Palace)，放弃署名权一次(《浮城谜事》)，他仍然坚持触碰敏感的、生猛的题材与内容。

 

　　在本片的婶猹(故意的)风波面前，娄烨只说了一句话：

 

　　“我想表达的态度已经在影片中很清楚地呈现出来了，包括影片所有的删改痕迹，这都是我希望观众了解到的。”

 

　　在无奈的妥协里，他也不放弃用明显的阉割痕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态度。

 

　　“所有事情都是这样，会过去，被忘记。”

   

　　当被粗暴隔绝于镜头之外的陈冠希，说出这句灵魂台词时，便形成了全片最有力的反讽。